飛鳥

第62章

字數:2936

發佈時間:2024-11-22 17:34:16

  ……


  黎也找到病房門口,來之前跟李聰確認了幾遍,心懷忐忑做足了準備拉門進去,靠近門口的那張病床空空如也。


  隔壁床有人,她走過去問,得到回復:“他呀,下去散步了吧。”


  黎也點點頭,買好的盒飯放在櫃子上,搖了搖旁邊的空水壺,出去問路過的護士,神魂恍惚地找了半天才找到接水的地方。


  中午,開水間裡人多,要排隊,有煮泡面的,自帶小鍋煲湯的,家裡人住院時間長,離得近的家屬都能識個名兒,嘮上話。


  這裡並不安靜,黎也卻聽不見任何聲音,排了三個人到她,被後邊的拍了一下才把壺口對上去,沒看壺裡,滾燙的沸水接滿溢出,硬生生從她虎口漫延燙出一大塊紅腫,周圍幾個人嚇得瞪大眼,關水,拉著她的手到涼水底下衝,說小姑娘你這活幹的,是晚上陪家裡病人沒睡好?


  黎也遲鈍地道謝,什麼也沒說,提上壺走了,手心手背火燒般得疼,她步子卻越邁越快,快到病房,撞到了護士,燙傷的面積過大,乍一看一整隻手都染著不正常的紅,護士拉她去另一邊處理,她突然對護士報了個病房號,問:“那個叫靳邵的病人,恢復得怎麼樣了?”


  她們幾個換班的護士專門負責這一塊,對個別傷勢嚴重需要特別關注的病人自然印象極深,她剛想問黎也是那個病人的誰,一回頭,女生眼圈酸紅,熱淚蓄滿眼眶,嚇了她一跳。


  ……


  護士追著靳邵喊了一路,他才剛剛恢復行動能力不久,劇烈運動會撕扯傷口,衝進電梯時,腹處已經隱隱作痛,護士牢牢扣住他手臂,要他一會兒馬上處理,電梯門一開,這人又飛出去。


  跑進病房,靳邵已經疼到站不穩,房間裡沒見到熟悉身影,莫名松了口氣,轉眼又看見桌上留有人來過的痕跡。


  隔壁床大哥拉簾睡覺前衝他招了招手:“回來啦?你家裡人過來了?一個漂亮小姑娘嘞。”


  他腳下踉跄,啞巴了,大哥覺著沒勁,簾子就拉上,隔絕兩邊。


  靳邵失去重力癱坐床上,護士小跑推著車進來,邊訓斥邊著急忙慌給他止血換紗布——腹部大大小小的都是口子,出事當天手術玻璃渣都在裡頭,他這條命是搶回來的,現在這樣就是在作死。


  眼睛看向桌上的盒飯,久久凝視,幹淨紗布纏回腹處時,他手心緊抓床單,揉作一團。


  護士以為他疼,沒好氣:“你還知道疼?別線還沒拆又要倒回去縫一次針!誰來看你也不會跑了,著什麼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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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跟他說話,他總沒聽見的樣子,護士有些急惱,抬頭看他張了口,又打了個啞炮,眼往上抬,直直越過去,在她後邊看著什麼。


  敞開的病房門口,女生提著盛滿熱水的塑料紅水壺,穿得很薄,很瘦,像見到她的第一晚,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。


  倆人無聲僵著,在看到她眼尾未散的紅暈時,他一秒撇開了臉,表現平靜。


  手掌一圈一圈地纏好紗布時,護士跟黎也說的那些話,她多少在李聰那聽過一遍,她以為不會再哭,袖口還是被擦拭的眼淚打湿,而今當面看見那張瘦到脫相的臉,酸意又在眼球邊打轉。


  幾月不見,他整個人看上去已經是病弱的瘦,粗服亂頭,蔫頭耷腦,一張臉多了些青紫疤痕,隻剩優越骨相可以看,寬大的病號服罩著他,他才像是那個風一吹就要倒的。


  推車上一團剛拆下來滲透藥液鮮血的紗布觸目驚心,黎也暗自握緊燙傷那隻手,才讓疼痛刺激而強行淡定,終於在護士收拾好起身推車,她讓路,再邁進房間。


  “誰讓你來的?”


  他腹部還是疼,使不出什麼力氣,氣息孱弱,一說話就暴露。


  時隔幾月對她說的第一句話,即便有氣無力,也刻薄無情。黎也充耳不聞,放下水壺,繞去另一邊給他拆盒飯,手在抖。


  “李聰說你不愛吃醫院的食堂飯,我去了趟西街,應該是你給我帶過的那家,我看包裝都是這樣的。”


  話哽住,靳邵看見她那隻燙傷的手努力在拆包裝袋,撐上床想伸手過去,沒夠到,才撕裂的傷口疼得抽氣。


  黎也纏紗布的那隻手疼得慌,軟綿綿搭著隻能動動手指,那麼簡單的結,拆半天才拆出來。


  西街到這裡路程不短,大巴顛簸,她捂懷裡小心抱了一路,拿出來,慶幸沒撒,捂著塑料盒,攢起眉,鼻尖被情緒催動地泛酸,懊惱:“怎麼好像都不太熱了。”


  他沒力氣,靠床就癱平了,枕頭墊了下後背,瞥見黎也拿出盒飯,他冷聲說:“我不吃。”


  “我去開水間,想辦法熱熱吧,南方天氣那麼冷……”


  “我說我不吃。”


  她繼續當耳旁風,執拗地端著盒飯出去,背影孤瘦。


  靳邵狠狠咬緊牙根,全身氣力錘了下床,找出枕下的手機給李聰打電話,秒掛,過一會兒回信息說哥你別害我,老馬在講臺都盯我了。


  “操。”一甩,手機飛櫃子上去了。


  走都走了回來幹嘛?


  看他過得多慘?


  又他媽來可憐他?


  有病!


  過了快十分鍾,黎也開門進來,沒借到什麼工具,她找了個盆裝熱水,燙熱了再拿衣角端著,放下時指尖也被燙紅。


  沒什麼時候比現在更想點根煙,想到昨天才被抓包,靳邵心裡狠操,再睜眼,黎也已經坐到床邊,幫他開盒飯,他也不顧疼,抓著她手腕扯過來。四目對上,他眼神狠厲,想問什麼罵什麼,出口是句:“你他媽手怎麼了?”


  她抿唇,一眨不眨看著他,不回這話,力道掐得有些疼,她沒吭聲,看他已經被蓋住的腹處,心口被什麼揪起。


  “為什麼不好好養病?”


  靳邵一愣。


  好唄,真全世界都以為他想死。


  隨便了愛咋咋。


  他嗤笑松開她,“回來幹嘛?看我死沒死?”


  “……”


  靳邵看她木頭樣來火:“咱倆都分多久了?”


  “靳邵……”


  “有必要嗎?”


  態度奇差,連聲調裡都充斥驅趕意味。


  黎也咬緊唇肉,好像走進這裡,就有種不顧一切的死腦筋,她垂睫,淚光打顫,“你傷口是不是裂了?還疼嗎?”


  “黎也。”他叫她名字,一字一頓,“你有種別慫,別他媽再回來。”


  “你餓了吧,我們先吃飯吧。”她起身又去拿盒飯。


  “我讓你走沒聽見?”


  跪坐起來去攔她,扯動到她傷處,手脫力,整個房間安靜,啪啦一聲脆響,湯汁混著幹巴的飯菜一齊撒出來,地面瞬間髒汙不堪。


  倆人都一瞬徵然,黎也幾乎呆住,沒有反應,定定地看著一地狼籍,憋許久的珠淚無聲奪眶。


  靳邵懵了幾秒,恢復理性,語氣又那樣惡劣:“我說,咱倆早玩完了。”壓著疼痛故作決意地躺回去,“你要硬就他媽硬到底,老子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到你。”


  晶瑩懸掛在下巴,滑進脖頸,砸落混進飯菜裡。


  靳邵拉枕頭躺下去,被子蒙過腦袋,一句話也不想再回。


  完全看不清,視線糊成一圈,她擦得好用力,手心湿回袖口,怎麼也擦不清明。動靜把隔壁驚醒,簾子拉開一半,呆呆看著這邊,出聲詢問,黎也說了聲抱歉,找人來幫忙清理,去樓下重新打了一份飯。


  醫院裡沒人關照靳邵,做完一切,離開醫院前,黎也最後拜託他的臨床護士,叮囑他把飯趁熱吃完。


  床上的人一直捂著被,隻看見一點炸起的發尖尖,紋絲不動,黎也不知道他睡著沒有,還是坐過去,埋頭攥著指尖。


  “我回北京了,你好好養病,好好吃飯,別偷著抽煙了。”良久,她沉沉提一口氣嘆出,溫聲:“你好好過,好好活。”


  ……


  某病房裡有個自殺傾向明顯的男生,這個定論一出,不僅安排過心理檢查、心理疏導、藥物治療,晚上病房都不能關門,時不時有人輕手輕腳晃進來。


  這天很奇怪,夜裡零點,隔壁床靜悄悄,睡得可香,那個男生的床頭還亮著手機光,走近一看,男生兩眼通紅腫脹,活像兩顆圓滾滾的紅櫻桃!護士心驚問他怎麼了,他閉口不言,摁滅手機,深深縮進被褥裡。


  大概是這輩子最難熬的一晚,不會再有之一了——黎也走後一直到零點,靳邵捧著手機在床上或坐或躺,翻來覆去,紅著眼翻著一條條曾經的消息來往。


  反復過目,再條條清除。


  最後,一個刪除鍵下去,不遺巨細,連人帶消息,一絲不留。


  ……


  桐城又下起了一陣延綿的苦雨。


  這座常年潮湿悶熱的小城淹進濃濁的迷霧裡。


  時間留下一些,大雨衝刷一些。


  歲月蕩然無存,荒寂悲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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