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公主病入膏肓後

第83章

字數:3982

發佈時間:2024-11-08 13:25:47

宣明珠訝然轉頭,帶著瑞香的身影已覆到了頭頂。


梅長生低眸望向她,長襟似水,籠住他全部的熱懷,慢慢道:


“殿下無事,臣心萬分歡喜。方才,臣是驚喜得傻了,想叩恩上蒼垂憐,想拜謝八方仙靈,想得不知想怎麼樣才好……”


法染盤弄佛珠的手指一頓。


梅長生眉睫間一改矜冷,脈脈笑起來,紅著眼對女子道:“臣隻是訥於言說,此番心境,殿下知長生麼。”


第60章 無恙


低靡的聲線一縷縷鑽入她耳中。


真心的話,有時候不需剖心瀝血,也能聽得出來。瞧見梅長生的眼圈竟比自己還紅,宣明珠心尖一撞,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來,慢慢站起身。


恍憶起生產寶鴉那日,他從外頭趕回,也是這樣一雙水紅含情目,欲語還休地凝著自己。


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調查梅鶴庭身上那道傷疤的事,她做了那個夢以後,總有種說不明白的心疑,想知道他是在何時何地受過傷,可迎宵查了一圈,公衙檔案上卻完全沒有此類記載。


——那個深夜他究竟是從哪兒回來的……


思緒一岔,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,目光從他臉流連到披風擋住的胸口,梅長生幽深的瞳孔不斷放大,與她對望。


穩當當坐在對面的法染忽然開口:“鎮國該去告訴陛下這個好消息,可慰陛下之心。”


梅長生眼眸輕眯,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過神,拍掌道:“是了,皇帝前前後後為我擔心,是該親自入宮告訴他一聲。九叔……”


法染起身,“我非客,都無妨。你這便去吧,宜早不宜遲。”


宣明珠腼然,這個原以為普普通通的清晨,帶給她的衝擊與改變實在劇烈,倒讓她一時無所適從,茫茫地顧頭不顧尾起來。好在是在九叔面前,也不必念及這些虛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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羞赧依賴的神情落人眼裡,像顆釘子,梅長生腮骨一稜而笑,“正好臣要入宮向陛下述職,可與殿下同行。”


宣明珠還沒答言,梅長生餘光見那僧袍微動,扭過臉兒,嗓音沉徐:“發覺太醫誤診之事,真該好生多謝國師,國師可要和我們一同入宮面聖嗎?”


誰都知道,法染剃度之時,立誓剝除一身榮華的縛束,故而十餘年間,未踏入過宮門半步。


所以這一問,純屬賣梳子給和尚了,和尚聽了,淡笑,搖頭說不必。


梅長生鬥篷下緊捏的手心這才松開,滿掌酸疼的印子,回轉眸光,目中再無旁人。


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溫雅,他清楚此時宣明珠的內心尚未完全脫開矜喜與柔軟,也清楚,她何時最好哄.誘,矮了分身形,嗓音如雪化松針,軟軟的,又刺刺的:“讓臣送殿下一程吧,順路的。”


*


車輦與馬匹同向同路,向朱雀大道的宮闕而去。


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長生隨行一程。


反正去皇宮就是這條路,她去面聖是一刻不能等的,人家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說不準有要務上稟,誰先誰後都矯情,索性如此。


宣明珠在路上,卻是又哭了一回。


奇怪得緊,明明打從得知自己患病後,幾乎都沒有哭過,以為這顆心經得起千錘百煉,已經堅強了得,誰知雨過天晴了,反而沒出息起來。


可她心裡就是灌有一種酸楚,晃一晃便南流北淌,不流出來不能痛快。


扈從在側,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聲響,咬住唇兩肩聳瑟,拭帕不斷,又怕人瞧見,便仰起頭轉向窗帷,佯裝去瞧白雲長空。


山河無恙。小時在宮裡,太子兄長很喜歡這句話,還特意用這四個字刻過一方闲章,她呢,當時覺得這句詞美則美矣,卻談不上其他的感覺。直到經歷過自己的一場劫波,她才明白,無恙、無恙,無論對人還是對江山世道,都是再好也沒有的祝願了。


梅長生在另一側車帷外的馬上,雙眼始終直視前路,眸底壓抑著湿潤,掌心裡緊扣一方絲帕。


說不出,遞不出。


因為法染反算一著,那些他一路上反復懷想的一試一探的曖昧,水到渠成的安慰,如今除了惹她懷疑戒備,再沒有別的用處。


到了宮城門外,寶車停,梅長生下馬候著公主降輦。泓兒將帷簾掀起時,宣明珠已經平復了,除去眼圈還有些紅,又是那位雍容莊重的大長公主。


他記得晉明帝在御時,她還不是這樣的。


那時節每逢入宮,宣明珠臉上總是嬌嬌女式的矜美神態,宛如一隻明媚驕傲的小鳳凰。


晉明帝說她,成親後還像個小孩子,當心驸馬笑話,她便學小孩子歪頭壞笑,幹脆當著父皇的面摟住他的胳膊,把兩個男人弄得面色相覷,自己開懷大笑。


後來她的父皇去世了,梅長生便沒再見她那樣笑過。太子登基,待長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愛,然而不過兩年,先旁亦逝,臨終前將少帝託付給她。自那時起,宣明珠便徹底成為了一個“長輩”,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歡的小女孩兒。


她才二十五歲。


二人無話,一前一後走上紫微宮中路御道。


他兩個是無事相安,黃門侍郎見大長公主與梅大人共同入宮,卻當成了稀罕大事,忙不迭傳報到御前。


人還沒走到宣政殿,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匆忙的步履聲與卸甲卸劍聲。“阿姐!”


宣明珠還沒看清來人,身子便騰空而起,一重重飛檐朱闕都在眼前旋轉起來。


那落在腰上的臂硬燙如鐵,穩穩抱著她,轉了一圈又一圈,“是真的嗎?真的嗎真的嗎?阿姐你真的沒事了,我簡直太快活了!”


泓兒和澄兒先見一道黑影竄來,嚇了一大跳,瞧清言世子出人意表的行徑,愣過幾息,相視一笑。


“恣白!”宣明珠輕嗔,灑金含朱牡丹裙裾凌空綻開,一圈一圈的圓滿。


她脂面粉紅,綠鬢墮墮,纖白的十指緊扦在少年肩上,開始怕摔,又怕被宮人瞧見了不像話,後來轉著轉著,不禁沉醉在眩暈的感覺裡,便放松了身子輕翹鳳舄,享受風拂面頰的自由,口中少不了笑斥:


“再胡鬧不過你的。”


梅長生在言淮到來時就下意識上前一步,見她笑意,眉心輕動,便駐足,在兩人身旁默默地瞧,隻輕聲提醒言淮:“別跌著她。”


興頭上的言淮回了句“用你管”,到底也怕阿姐頭暈,轉了十來個圈子後停下,立地生根的身形不見一晃。


他環抱著喘息細細的宣明珠等了片刻,才將她慢慢放下。


兩傍的宮人早已面牆而立,就算他們不回避言淮也是無所顧忌,一雙水光明亮的琥珀瞳仁裡全是宣明珠,喉結滾動,“阿姐,我怕是夢,想聽你親口說一遍。”


宣明珠聽見他微顫的聲音,動容地抬手夠上他腦袋摸了一摸:“阿姐沒生病,是誤診,沒事了——瞧你,跑得一頭的汗。”


言淮嘿嘿地吸了下鼻子,隻覺得怎麼樣也開心不夠,一開心便要撒嬌,欲和阿姐討帕子來擦。這回梅長生靜靜走上前,有意無意,插在了兩人之間。


他露出一點微笑,“陛下恐在等著了。”


宣明珠聽見點頭,隔空朝言淮額心點了一下,示意他收斂些,命侍女略整釵環,扶臂而登階。


那襲金朱地牡丹長裙逶迤於階墀,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隨行,言淮心情大好,此日懶得與他計較,梅長生寂默依舊,背對她時,便又恢復那副鬱鬱寡淡的神情。


皇帝前一刻聽稟時還是兩人,再沒有想到這三人會湊到一道同來,很吃了一驚。


尤其是本應身在汝州的梅鶴庭,“卿家你……”


先前拿回京述職做了借口的梅長生鎮靜接口,“陛下,今日臣隨殿下前來,有件天大喜事要稟報陛下。”


他還沒說完,言淮就忍不住揉著鼻子無聲笑起來,從心底裡泛出的喜悅,真是怎麼忍也忍不住呀,那兩排糯米白牙要多燦爛有多燦爛,把皇帝笑得越發一頭霧水。


“何事?”


宣明珠將殿中侍者皆屏了下去,泓兒這才上前,將前因後果啟稟陛下。


宣長賜聽後呆愣良久,忽然雙目放亮地上前把住宣明珠雙臂,“當真嗎!”


他一時間手腳不知如何放,竟也似想抱著皇姑姑轉上幾個圈似的。


“诶陛下,冷靜,您冷靜。”言淮看出苗頭,忙上前將人隔開,他與皇帝在朝堂論君臣,從親戚說卻是表兄弟,性子又是個不拘小節的,私底下相處便沒那些講究。


皇帝以拳砸掌道:“天大喜事,真是天大的喜事,這怎麼冷靜得下來?蒼天垂憐,朕,要大赫!為姑母祈福!梅卿,為姑母發現誤診的是你吧,朕也要賞你!”


梅長生目光隱晦閃動,宣明珠眼瞅著皇帝高興糊塗了,趕忙拉著侄兒明黃的衣袖稍安下來,好笑道,“是法染國師發覺的,國師不喜外物,皇帝果欲賞賜,便請為護國寺多添些香油錢吧。”


“好,好。”皇帝抬頭定定看了皇姑母好久,一連說了幾個好,這才想起那幫子庸醫,又怒火中燒:


“都是一幫什麼庸才玩意兒!一個錯也罷了,三個都能診錯,宮裡的錯,宮外的還錯,竟還不抵僧人水準,朕怎麼放心將皇室的躬安放在他們手上調理。”


“去,將楊延壽,周鹗和林铉都給朕傳來。朕要問問,他們是怎麼給大長公主看的脈!”


“臣卻有一事想不通,”言淮舔舔犬牙,想到阿姐這段時間受的苦,眼中露出一陣狠怒,“按國師的說法,此脈按理並不難診,為何前前後後那麼多人眾口一詞,竟無一人提出異議,害得阿姐白白喝藥吐血。”


皇帝聞言眉頭緊皺:“你的意思是,有人想暗害皇姑母?”


他將目光調向梅鶴庭,論起懸疑刑事,宣長賜最信任的還是他。


梅長生卻搖頭。


每一個為宣明珠看過病的醫士他都經手審過一遍,此中有無陰謀,他最清楚。“或許,陛下應聽說過南朝高僧傳中,有一則狂人細布的故事。”


從前有狂人,嫌棄紡師紡織出的絲綢粗,後來逼得紡師無法,隻得掐著空氣說:看,這是細絲!


狂人問他為何看不到,紡師回答說,這樣細的絲線,連我們一等良匠也看不見,何況是你。


於是狂人欣喜付錢,後將此絲進獻給小國之王。國王大喜,便命司衣局用進獻的絲綢制衣,衣成後,穿出以示國民。


而事實上,國王身上裸裎未著寸縷,看到的百姓卻無一人敢說。*


一目了然之事,隻因涉及天家威權,便成了國王的絲衣,視而不見。


皇帝聽後默忖了半晌,嗟嘆:“難道朕在萬民眼中,便是不分黑白、一怒斫首的昏君不成?說到底,還是朕御極日淺,未能施仁遍及九州,令子民懼於‘天威’二字。”


他面色含愧地看向宣明珠,“姑姑,我對不住您,當日我該再多召些醫士來的,一榜不成便兩榜,兩榜不成便三榜,總有耿直大膽之人會提出疑議,那麼姑姑便不會……”


皇帝還沒說完,宣明珠拍拍他的手道,“世間陰差陽錯之事不可勝數,好在如今撥雲見日了,姑母第一個來告訴陛下,便是想讓陛下寬心,還不快收起這模樣兒。


“至於御醫誤診之事,其罪難免,然血枯症與尋常病症不同,殊別罕見,本宮以為情有可原,追責不須甚重。”


她如今唯剩一件事,想向太醫確認。


待周太醫一入宮殿,見這陣勢,立刻想起那天夜裡梅大人來找他的事。皇帝面沉似水,命他為大長公主重新號脈,周太醫戰戰兢兢診過,當場便跪下了。


他沒有想到,竟然真會是誤診。


又或者,也許潛意識中他已經發現,卻一直不敢承認。


宣明珠平靜的鳳目中並無怒意,睨眸問道:“我隻有一句話問太醫,既然我是誤診,當年我母後,會不會也有誤診的可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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